暮色苍茫。
时近三月,本该日渐和煦含暖的春风却依旧裹挟刺骨的寒冷,携着点点碎雪肆虐般的掠过这片黑土。
醒目的红色天空正中托起如钩般的残月,映照着下方残破不堪的狰狞故壤。望去天际尽处是数不清的形态各异的死人木,定睛处点点纯白竟是无数人骨,伴着若隐若现的雾气显得愈发诡异。
不祥林!
人间域八大禁地之一!可谓是自古无数天骄气运者的葬身地!无论是技高一筹的冒武者,还是身具鸿福运势的仙师,一旦踏足此间,无一例外皆化作这片死人林的养料。
凡人献命,神魔禁足!
然而今日的不祥林一改往日之阴森寂寥。无数死人木纷纷晃动起锐利的枯枝,好似烧焦的漆黑树干逐渐扭曲变形出一张张狰狞的鬼脸,向着林子中央的方向顶礼膜拜,那竭力弯曲身形的模样此刻看上去竟有点……畏惧的感觉?
不详林正中的猩红土壤上缓缓升起一座石碑,这座可以用萧条破败来形容的石碑,在此刻却涌现出磅礴的凶煞戾气,伴着这道滔天魔气的宣泄,不少距离较近的死人木摧枯拉朽般被碾碎,在痛苦的嘶吼声中化作飞灰,不复存在。
石碑上刻画的字迹早已被磨损,无法辨认。随后其上密密麻麻出现的血红色上古符文被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不断揉碎重组,逐渐在空中拼凑出一张狰狞的鬼面,面上跃动的符文宛如无数血色邪虫,让人望而生畏。
“桀桀桀桀……本尊历经千古造化终重现于世!阿婉……吾已取得永生符!本尊这就带你回来!”
鬼面邪尊化作血红煞气冲天而起离开了不祥林,原先那块石碑也顷刻间破碎崩塌,化作点点飞尘随风而散,仅剩一只白色的纸鹤。
一夜之间,人间域北境数百座城池覆灭,死伤人数何止百万!无数修士被鬼面邪尊残忍虐杀,死后却仍不得安宁。修士战死的尸身成为了怨灵,被邪尊激发的怨噩之欲在其中生根发芽,很快衍生成了只会无休止杀戮的机器。
无休止的战火与暴虐在北境肆虐,蔓延到整座人间域也无非只是时间问题。幸得东、西、北三境很快团结起来,用修士的血肉之躯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北境之灾渐渐得到平息,轻而易举酿成这一人间惨况的真凶鬼面邪尊却早已不知所去,或是回到了不详林,亦或只身前往神魔二域继续翻天覆地,具体情况人们不得而知,所采取的应对之法也只有提高警惕,同时加强对其余禁地变故的监视。
我们的主角,袁宁安,便是于这样的背景下出生在了战后的北境。
袁宁安的父亲是北境赫赫有名的归无境大修士,在北境战事爆发之际挺身而出,却被鬼面邪尊弹指间泯灭,成为了遭人嫌恶的无数怨灵之一,被永远镇压在了沙场之下,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袁宁安的母亲相思成疾,在诞下袁宁安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袁宁安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少乡邻都希望他追寻父辈的荣光,可以刻苦修炼,踏上一条属于自己的修仙大道,将来镇守一方,成为诸天万界中耀眼的存在。但袁宁安自己并不这么想。
修仙修仙,修得哪门子仙?悟道悟道,悟得何处的道?人的一生如此短暂,能在这岁月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又能有几人?修得归无境如何?修得往生境又能如何?倘使自己珍视的妻儿家园都守护不住,那把这道踏破又有何意义?
袁宁安自知并没有很高的修炼天赋,也没有太过崇高乃至于不太现实的理想抱负,他只想老老实实在镇子上尽自己所能做些份内的事情,最后平平淡淡的死去。
但是好景不长。在某个平常的夜晚,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只火魔灵,或许是兴致使然,稍有好转的小镇在三息之内便被焚烧殆尽,数百人身上绽开那来自地狱的红莲,在这条炽热的焰河中仅存留一瞬,除却落地的焦骨黑灰外再无任何痕迹。
一夜之间,小镇无一活口。而作为始作俑者的火魔灵,早已不知所踪。
第二天,前往北境凛冬主城领取物资的袁宁安驾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却只看到了满地焦骨。几缕蠢蠢欲动的魔火似是感应到了新燃料,向着滞留原地的袁宁安缓缓飞来,就在灼热的烈焰即将爬上他的衣衫时,数道橙黄色的剑影闪过,袁宁安的袖口与衣摆变作碎料随风而去,那几道魔火也逐渐衰退,最终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袁宁安无声地跌坐在地,他战栗地抬头看向来人,身体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不住颤抖。
“懦夫!”
程瑶收起银剑,看着袁宁安这副模样,忍不住出声责斥。
袁宁安不为所动,只是怯怯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女子。
“人言虎父无犬子,谁知袁前辈之后却是此般无能怯懦之徒!”
程瑶蹙眉,眼中闪过怒火,上前拽着衣领一把将袁宁安提了起来。
“听好了,小子!那些乡亲皆因你而死!如果你还有点气魄,就去自己把魔灵找出来杀掉,为他们报仇雪恨,以告慰亲邻在天之灵……否则,我现在便杀了你,反正你苟活着也只是家门之耻!”
袁宁安面色惨白,他紧咬着牙,自责、不甘、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心头,化作了两行懦弱的眼泪。袁宁安哽咽着,痛苦地嘶喊着,努力伸手去撕扯着程瑶的衣袖,却被反手扔了出去,砸落在满是灰烬的地面。
一把剑被程瑶顺手扔了过来,进入了袁宁安的视线中。
程瑶拔出银剑,缓缓迈步向他走了过来。
“捍卫人间域是我们修士的使命……斩妖除魔,扶善惩恶更是我等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修士不得将剑刃对准手无寸铁的凡人……拔剑吧,就当你是与火魔灵战死了。”
袁宁安伸手握紧了那把剑,体内传来剧痛,好几处骨头好像都已经被女人摔断。他抬起头死死盯着程瑶,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一般,身体也似乎因为极端愤怒而轻轻颤抖起来。
程瑶的目光中杀意渐起,她握紧了银剑,正欲给袁宁安个痛快之时,袁宁安却暴起,干净利落地转身扭头便跑,身影很快便淡出了程瑶的视线。
程瑶收起银剑,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
……
袁宁安手中紧握着那把破剑,他不敢回头,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肺部也因为剧烈的跑动而变得生疼。
“唔……”袁宁安哽咽着,眼泪早已流干了。他也极度鄙视自己的懦弱与逃避,但倘若真如那个女人说的,乡邻是因自己而死,是代自己而死,那他就不能如此轻松地把自己的生命交付于她的剑下。
至少……让他找到那个魔灵。
袁宁安跑啊跑,他的视线早已模糊,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他只知道自己穿过了往昔小镇后的密林,跨过了那条不知源头的溪涧,经过了封印着无数怨灵的北境古战场,最终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袁宁安也因体力不支而倒在了地上,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我……要死了吗?”
袁宁安自嘲着如是想到,身体传来的剧痛让他无法起身,似乎连睁眼和呼吸都成了一种奢求。
…………
不知过了多久。
袁宁安睁开眼睛,却意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势已经完全愈合,而自己正身处一座庄严肃穆的华丽殿堂之中。
殿堂两边陈列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四圣与四凶之刻像,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恍若潮水般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袁宁安不敢妄动分毫。
“就是这个小家伙??传出去我不得让人笑死!”
突然,一道稍显稚嫩的声音响起。袁宁安感到周边的威压渐渐平息退去,就悄悄抬头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
那是一支鎏金色的笔,此刻正被浓厚的祥瑞浮云裹挟着,悬浮在殿堂正上方。
袁宁安这才发现殿堂高处的牌匾上刻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凶 灵 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