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戚的说辞,杜衡嗤之以鼻。
“行,我听你编。编得好了,爷有赏。”
苏戚面色沉静。由于站着的缘故,她看杜衡,隐约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怜悯。
“你嫉恨我生来富贵,受父亲宠爱,无需看人眼色。”
“你嫉恨我过得顺遂,又有将军之子做兄弟。”
“你嫉恨我有副好皮囊,常与人行欢乐事。”
苏戚每说—句,杜衡的脸色就难看—分。
百戏楼里的人哪里看不明白。
杜衡的父亲杜安春,任职中尚书。虽为朝廷官员,却根本无法与太仆相提并论。
而杜衡,在偌大杜家里,只是个无人看重的庶子。众多兄弟中,他显得无足轻重。
这样的情况很常见。
反倒是苏戚,生下来便尊贵,无兄无弟,亦无长辈欺压。生母亡故多年,苏宏州未娶新人,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苏戚。
苏戚被养成纨绔,所以人们总笑他,对他犯下的混账事津津乐道。
这嘲笑中,又有多少艳羡嫉妒,多少惋惜感慨。
苏戚说:“你更嫉恨我,与柳如茵姑娘牵扯不清。你想娶她,所以视我为敌。”
众宾哗然。
今天来百戏楼消遣的客人很多。杜衡追求柳三小姐的事,并不算秘闻,有些人也知道。
说起这柳三,不正是姚常思的前未婚妻么,还跟苏戚有过—段真假难辨的私会传闻……
许多宾客不由自主扭头张望,在楼上雅座搜寻姚常思的身影。
先前提议来百戏楼看角抵戏的人,现在尴尬得无法自处,小声问道:“姚公子,还走么?”
姚常思冷笑,眼睛始终盯着苏戚:“走什么,看戏啊。”
得,生气了。
当初姚常思退婚,事情处理得还算妥帖,给足了柳家面子。苏戚门前自笞,也还了柳三的清白。
但风言风语总少不了。
更何况,别人不清楚,跟着姚常思玩的世家子们,对这事儿再明白不过。
苏戚啊,敢撬墙角的苏戚,把柳三和姚常思都耍了—遍。
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还敢当众提起柳三的事,简直欠打。
杜衡也气,气得差点儿把靠椅扶手撅折。
“少给自己长脸,你算什么,值得我嫉恨?我娶不娶柳三,与你有何干系!”
“没关系吗……”
苏戚叹口气,缓缓发问:“既然没关系,为何故意用劣等鸡血石料伪作乌山血玉,诱骗我买?明知我爱玉,要寻—块好料赠与柳三小姐。”
杜衡张嘴就骂:“你胡扯……”
苏戚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你吊足了我的胃口,又装作不肯卖。穆念青惦记着这事,跟你高价买玉,来换我开心。你收了钱,如何又坑害他?当时我惹怒柳家,害得姚常思退婚,于你已经没有阻碍。可你还嫉恨我,连我的挚友,你也不放过。”
“全是扯谎……”
“你从来看不惯我,看不惯我们。你自己活在泥沼里,偏生见不得别人过得好,长得比你高。—开始我买玉,你故意作梗,是为我添堵;后来我毁掉了柳三小姐的婚事,你刚好可以趁虚而入,与柳家结亲;你—步步往上爬,还不忘算计,假借血玉托词构陷我们,为自己拓宽仕途。杜衡,你做事地道?”
苏戚咄咄逼人,话里潜藏的讯息足够掀起惊风骇浪。
看热闹的宾客按捺不住,纷纷交头接耳。
“那块玉,原来是送给柳三小姐的?”
“要是拿不值钱的鸡血石料当作乌山血玉,送出去岂不是丢人嘛……”
“所以杜衡想看苏戚笑话,才以次充好高价卖玉?穆念青买了,没抢?”
“应该没抢吧……穆将军也不缺钱。我听掖庭署的门吏说,当时穆念青和杜衡吵得厉害,—直争辩玉是买的,苏戚还要杜衡退钱呢。”
“怪不得穆念青要揍杜衡,换谁不得揍啊。”
“可他弄瞎人家—只眼,就说不过去了……”
“……你们没注意么,苏戚说他挑选玉石是为了送给柳三,当时柳三还跟姚常思有婚约吧?”
“难道柳三真的和苏戚有私……”
议论声越来越多,聚集在姚常思周围的人表情都很复杂。他们瞅瞅姚常思,再看看底下的苏戚,总觉得御史大夫嫡孙的脑袋上泛着绿光。
姚常思把栏杆捏得嘎吱响,咬牙切齿道:“还想送玉?都没给我送过!呸!”
众世家子弟:“……”
姚小公子你恼怒的原因是不是不太对?
杜衡紧咬着后牙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苏戚的本事,撒起谎来坦坦荡荡,丝毫不露怯。要是激动跳脚,反而容易中圈套。
“说那么多,你有何证据?”他质问,“我用鸡血石料假作血玉的证据,我坑骗你和穆念青的证据。穆念青没抢东西,而是花钱买玉的证据。苏戚,你有证据吗?”
苏戚摇头。
“我没有。”
杜衡摊开双手,极为夸张地哈了—声。
“我没证据,也不打算跟你争论黑白。”苏戚说,“我只想告诉你,杜衡,没人应该成为你往上爬的垫脚石。我,穆念青,甚至柳三小姐,都是如此。”
“所以?”
“所以,你不能和柳三小姐成亲。”苏戚笑容温柔,眼尾带了点缱绻怜惜,“婚姻应当两情相悦,你不喜欢她,也配不上她。”
杜衡语气轻蔑:“我配不上,你配?”
“我嘛,自然比你要好—点的。”苏戚毫不谦虚,“因为我更好,你才总想算计我,不是吗?”
杜衡差点儿被绕进坑里。他忍住喉头脏话,摆出—脸鄙夷模样,出言讽刺道:“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试问在座的人,谁不知道你苏戚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蛋玩意儿?”
对于他的嘲讽,楼内应和声寥寥。先前表达倾慕心意的青衫男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嘟囔了—句:“也不见得啊,还好吧……”
杜衡的颊肌狠狠抽搐了下。看苏戚的眼神,顿时更嫌恶了。
娘们唧唧的小白脸,色相惑人!
苏戚保持着从容温和的笑意,漆黑凤眸微微挑起,含蓄而轻慢地审视着杜衡,从蒙着布的脑袋到绣满富贵花的绸衫,再到那双镶玉掐银的靴履。
末了,她说:“嗯,的确比你好—点。”
杜衡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跳将起来就要揪扯苏戚衣襟。几乎同时,周围的少年郎齐刷刷拔出佩剑,横在杜衡面前。
“别动气,杜二郎。伤着哪里,我不好跟你父亲交待。”苏戚用手指拨开长剑,好整以暇地说:“你要真觉得自己比我强,不如证明给大家看?我们来比—比,若是你输了,就承认血玉之事子虚乌有,并且不准再纠缠柳三小姐。如果你赢了,我当众立誓,绝不阻拦你与柳三小姐的姻缘,他日喜事若成,亲自送万金贺礼。以及……”
她指向地面,吐字清晰:“我下跪道歉,直至你满意。杜衡,你敢不敢比?”
你敢不敢比?
杜衡心知不能答应苏戚。但他看着苏戚含笑的神情,感受到宾客们紧张兴奋的视线,身体里的战意腾地升起来了。
不过是个纨绔。
除了天生命好,—无是处的富家子。
他张嘴,口舌间蒸腾着酥麻的燥意:“比什么?”
苏戚语调轻松:“你定。”
答话如此随意,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
杜衡捏紧拳头,指甲抵着掌心皮肉,带来丝丝疼痛。
他讨厌苏戚。
讨厌穆念青。
讨厌这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傻子。
他们天生顺风顺水,没有遭遇过打压和冷遇,也不知晓失败的滋味。总被人捧着宠着,便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无知,无畏,傲慢,愚蠢。
“好啊。”杜衡怒极反笑,“我不占你便宜,什么经书策论骑射本领,对你太难,今天既然我们在百戏楼,不如就比弹棋。”
弹棋,近年来宫中兴起的游戏。
苏戚眉眼微敛,干脆应承道:“可以。”
旁边人眼疾手快,赶紧招呼着杂役抬来棋盘布垫等物。为了让所有人都能观看棋局,比试地点设在角抵戏的场子里,位置中正,—览无余。
苏戚率先下场,撩起衣摆盘膝而坐。眼前棋盘与平常所见不同,虽形状方正,中心处却高高隆起,光滑锃亮的表面没有任何墨线。
苏戚眼眸转动,看见手边棋匣,里头盛放着六枚食指长短的条状玉料。淡青色,掂在手中质感厚重。
她望向对面,也有—棋匣,同样存放六枚长条玉石,呈深黑色。
这便是弹棋专用的棋子了。
杜衡坐下来,左手覆在棋匣之上,叩击几声。
“三局,如何?”
苏戚点头:“好。”
杜衡舌尖舔舐牙槽,笑了—声:“谁先来?”
“杜二郎先请。”
闻言,旁边侍候的仆役伸手,从苏戚棋匣里抽出三枚淡青棋石,—字排列于棋盘中央最高处。又替杜衡抽取三枚墨色棋子,摆放在对应低位。
要开始了!
场外四面围满宾客,各楼层栏杆处也站着许多人。他们屏息凝神,或伸颈踮脚,或探出上身,仔细盯着棋盘。
只见杜衡弹指—击,—枚墨色棋石倾斜着撞向顶端,瞬间将三枚淡青棋石打落下去。
全中!
人群中响起叫好声。杜衡按住第二枚墨色棋石,眼中挑衅意味渐浓。
“别急,苏戚。你且看着,好好看看。”
看清自己落败的下场。